这一章与六祖大师初亲近五祖座下,神秀大师作偈: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”六祖大师即作偈云: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”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,不过深浅程度不一样。
卧轮禅师与六祖惠能大师的两个偈子,就是两种心境,对于“道”、对于菩提自性,有不同的看法。什么叫作“道”?在佛法当中,有大乘、小乘,有顿悟、有渐修,对于“道”的解释也有深、有浅。修行学佛,最重要的就是知见,知见正了,就能得解脱,如六祖大师所云:“正见名出世,邪见名世间。”
每个宗教都认为自己的教义是正见,究竟什么是正见呢?佛法是以戒为根本;没有戒,就没有正见了。有些人认为持戒是一种约束,要吃就吃,要喝就喝,所以喝酒吃肉,认为这才是自在;甚至说自己喝酒是为了度喝酒的人;如果不喝酒,谁来度喝酒的人?认为自己的观念很好、是大慈悲。但是就佛法的正知见来看,持戒可以得解脱,而不是约束;喝酒反而令神智不清,易生毁犯而堕落。所以,现代社会许多人连事上的正见都不清楚,何况是理上的正见?我们研究这一章,也能生起正见。有了正知正见,就能契入菩提心。
什么是正见?第一,以佛经为根据,以佛心为己心,以佛言为己言,以佛行为己行,这就是正见;勤修戒、定、慧三无漏学,这就是正见。最低限度要诵经持咒、修善去恶、修六波罗蜜,无论开悟与否,都必须要有这种知见。佛法讲诸法缘起、缘起性空,讲三界唯心、万法唯识,能够相信这些道理,这也是正见。这些是前方便。真正的正见,就要开悟,悟到当下这念心,这个就是更进一步了,不但在事上了解,而且从事到理,都能契悟。这一章就是讲正知正见,在理上讲,完全是指这念心。如果对这个道理一知半解,执着这个理,看到人家在事上用功就觉得不究竟,也是不圆融。
例如,打坐的人看到别人不打坐,就认为别人不修禅定;不打坐的人看到人家打坐,就认为:“道不在坐卧,打坐是执着。”彼此互相毁谤。什么原因?就是事理没有通达、没有圆融,只是学了一些口头禅。假使真正契悟了道,道虽然没有行住坐卧,可是也不离开行住坐卧。以打坐为例,要不打妄想、不落昏沉,必须下一番功夫;假使不打坐,就不容易办到。所以,打坐是一个助缘、是一个方便。等到明白这念心了,即使不打坐,这念心也不散乱、不颠倒;即使不打坐,这念心也是善念、无念,经常都在定当中。达到这个境界,道就是不关行住坐卧;虽然不关行住坐卧,可是也不离开行住坐卧。打坐一点也没有妨碍,不但没有妨碍,而且还更增胜,这样就是圆融。假使不了解这些道理,就执着一边了。
有僧举卧轮禅师偈云:“卧轮有伎俩,能断百思想,对境心不起,菩提日日长。”
“有僧举卧轮禅师偈”,六祖大师座下的出家众很多,其中有一位僧人在诵念卧轮禅师的偈子:“卧轮有伎俩”,卧轮禅师有一种伎俩、方法。什么方法呢?断烦恼的方法。这是小乘的境界。小乘不是不好,而是一种前方便。例如,小乘要入涅槃,把第六识灭掉,最后要灭第七识的一部分,就称之为“入灭尽定”,这就是“有伎俩”。佛法是有层次的,有深、有浅,假使悟到一点道理,就否定了过去,这也不对;但是执着前方便,得少为足,不愿长进,这也不对。
“能断百思想”,有能观、有所观,能够灭除第六意识。佛法里也有一句话:“打得念头死,方许法身活”,我们的思想是从第六识开始起来的,第六识像个贼人一样,一动,就劫了功德法财,所以干脆把第六识灭掉,念头一起来,就把它打死,这就是“能断百思想”。
“卧轮有伎俩”,卧轮禅师有一个方法,能够使第六意识不起心、不动念;不但如此,还能把第六识灭掉。灭掉以后,六识不起作用了,所以“对境心不起”,这是一个定境,当中缺乏慧。道教的吕洞宾也讲六根清净,对境不生心,认为这就是最高的境界了,其实这只是一种定境,并没有悟到这念心。然而,因定也可以得解脱,例如修四禅八定,得到禅定了以后,然后再观苦、空、无常、无我,也可以证阿罗汉果,这就是因定而得到解脱。
人为什么有烦恼?有生死?就是根、尘的问题,根尘和合,当中就起识。起了识,就属于众生;假使不起识,就能够得解脱。什么是不起识?就是不起心、不动念,所以禅宗祖师说:“离心意识,参!”这个“参”,就是一个绝对的境界。
“对境心不起”,无论看到什么,心都不动、不起了,到了这个境界,定力愈深,“菩提日日长”,认为这就是道,菩提自性时时刻刻都在增长、增进。其实,只是一种定境,并没有定慧等持。
过去,有一位禅和子去闭关。三年闭关圆满了以后,护关的老太太吩咐闺女:“明天师父出关了,你去问他一下,看看他的境界如何?这三年当中有没有开悟?”等到法师出关了,这个女孩子立刻上前抱着,这个法师讲了几句话:“枯木倚寒岩,三冬无暖气”,这就是“对境心不起”,只有定,而没有悟到这念心。“枯木倚寒岩”,这个女孩子靠在我身上,我的心就像枯木一样,一点生机都没有,一个念头都没有,等于靠到寒岩上,冷冰冰的。
看到外面的境界,心都不动,就是“对境心不起”。这是一个定境,并没有开悟。这个境界并不能说是不好,男女之间接触,如柳下惠“坐怀不乱”,也是很高的一个境界。我们自己看一看,对境时如何?如果对境心起,有什么方法降伏?如果对境心不起,又是一个什么心境?假使对境心不起,这念心又有定力、又有智慧,那就是菩提心。
有些人也有这样的心态,不管做什么事情,心都是散乱,为了逃境安心,干脆去闭关,这只是小乘境界。小乘境界也是不错,有觉、有观,一般众生连小乘境界都做不到。
大乘佛法就是无住心,不但无住,还要生心,这样就能得自在。无住是定,生心是慧。要看就看,看了以后与自己毫无关系。受到异性吸引,能够分析,找出原因──例如,自己觉得这个女孩的声音很动听……找到答案了,知道她的声音把我的心勾跑了,就针对这个声音来慢慢破除执着。以后再听到什么声音,心都不动了。这就是要思惟,要有智慧。
这位禅和子闭了三年关,就是达到这个境界,有定而没有慧,不能得自在。老太太一听,就说:“这个禅和子没有开悟,三年养了个死汉子。”这个法师一听,心里不好意思,确确实实是如此的,只是一个定境,于是继续去行脚。过了三年,又走到老太太这里。老太太看这位禅和子很有道心,于是又成就他闭关三年。到了出关那天,还是像上次一样,请女儿把师父抱住,看看师父讲什么?这回禅和子说:“天知、地知,你知、我知,不给你婆婆知!”这就是一个“知”,不是“枯木倚寒岩”,不只是定了,时时刻刻“知”都存在,不是一个木头,与六祖大师所说的境界吻合了,属于大乘境界。
“师闻之,曰:‘此偈未明心地。若依而行之,是加系缚。’因示一偈曰:‘惠能没伎俩,不断百思想,对境心数起,菩提作么长。’”六祖大师说:“惠能没伎俩,不断百思想,对境心数起,菩提作么长。”卧轮禅师的境界是有能、有所,还在对治当中;六祖大师就达到无住生心的境界了,定慧等持,能所一如,是实相的境界。
“惠能没伎俩”,我现在没有能所、没有觉观,契悟了本心,时时刻刻都在定慧当中,不需要“断百思想”,烦恼即菩提。思想不是坏事,起心动念都能作主,要看就看,不看就不看。看的时候,知道是好的、知道是坏的,都不执着,这就是“对境心数起”。心能够得自在,看了也作得了主;不看,心也作得了主。起心动念,心也是清净的,起而无起;不起心动念时,这念心是绝对的境界。要动就动,不动就不动,收发自在,这念心始终运用自如,这就是如来的境界,也就是经上所说的:“能善分别诸法相,于第一义而不动”,这是大乘境界。
所以,“惠能没伎俩”,我不要学这一套,不要入灭尽定,不要把第六意识灭掉。不灭掉第六意识,这念心也会在定当中。打坐的时候,这念心在定当中;走路的时候,这念心也在定当中。什么原因呢?契悟了这念心,行住坐卧都能得自在。这是大乘境界,都是指这念心的作用。
六祖大师对于戒定慧的解释:“心地无非自性戒,心地无痴自性慧,心地无乱自性定,不增不减自金刚,身去身来本三昧。”什么是戒?“心地无非”就是戒,不一定要一条一条地持守,哪些可以做?哪些不能做?不需要拚命去研究这些道理,只要时时刻刻安住自性,不生是非、不起烦恼、没有颠倒,这就是戒。“心地无乱”就是定,不用另外去修定,心当中不乱就好了。什么叫作不乱呢?看到好的不生贪爱,看到坏的不起烦恼,时时刻刻清明在躬,人在哪里,心就在哪里,始终不离当念。“心地无痴”,心当中没有愚痴、没有执着的想法,一切法不离自心,一切法唯一心是,时时刻刻安住这念心,这个就是戒定慧。
“不增不减自金刚,身去身来本三昧”,这念心什么也不要求,不觉得身为凡夫很可悲,也不觉得佛很可贵,因为薄地凡夫的心和如来的心比起来,不减少一丝一毫;成了佛,也不增加一丝一毫,始终是当下这念心,不增不减。所以,“内无所得,外无所求”,有求就是增。
什么是三昧?一般来说,要入定,心不动了,才能达到三昧境界;大乘境界则是打坐时这念心是三昧,走路时还是三昧,并没有妨碍。“身去身来”本来就是三昧,不一定打坐才是三昧。因为打坐的时候,这念心了了分明,如如不动,寂照一如,没有贪、瞋、痴、慢、疑、邪见;走路的时候,还是这样子,动也如是,静也如是,动、静始终是一如的境界。假使认为打坐的时候才是定,那么,一下座,定就没有了,这就落入动、静两边了,这个功夫还不是究竟的。所以,动也是三昧、不动也是三昧。打坐时,这念心了了分明;走路时,这念心也是了了分明,也能够处处作主,所以,身去身来还是三昧,打坐是三昧,去来还是三昧,这就是大乘境界,是指我们这念心。
明白这个道理了,“菩提作么长”,一切都是现成的。“长”,就是有生。有生,就有灭,这个道就有增减了,那就不是真正的无上道,而是佛善巧设的方便。佛经云:“不起凡夫染污心,即是无上菩提道。”凡夫心才是最重要的,不要认为自己是薄地凡夫而妄自菲薄,要坚信凡夫心就是佛心,这念心没有取舍,时时刻刻能够作主,“不怕念起,只怕觉迟”,就是这样继续不断地保任下去,这就是无上道,一切都是现成的,这就是“不断百思想”,这是最高的境界。这个定没有出入,因为经常都在定慧当中,哪里有出入?睡觉是如此,走路也是如此,打坐也是如此,所以称之为一行三昧、真如三昧、无相三昧,是最高的实相境界。
所以,我们要了解,前者是灭,取灭尽定,入真空涅槃,称为小乘;后者是不灭,不取灭尽定,是大乘境界,在三界当中来来往往,要来就来,要去就去;不出三界,不入三界;不入四大,不离四大;不入五蕴,不离五蕴。凡夫心就是无上菩提心,一切都是现成的。这是两种境界、两个心境。明白了以后,也可以出,也可以不出,也可以出出入入,那就是“无所从来,亦无所去”。到达这个境界了,可以“乘如实之道而来,乘如实之道而去”,观世音菩萨现三十二应身,就是如此的。要现三十二应身,先要契悟到如来的境界,这个就是本。“但得本,莫愁末”,了解了本,一切都能得自在。
刚才所讲的禅和子,第一次闭关坐了三年,这个心始终是冷冰冰的,护关的女孩子抱着他,就像是枯木倚在寒岩上,这是一个定境,而不是“任运腾腾”、“烦恼即菩提”的大乘境界。第二次又闭了三年关,出关时,老太太照样叫女孩去测验禅和子,这次则说:“天知、地知,你知、我知,不给你婆婆知。”这就不只是一个定境,而是一个“知”了。悟到菩提自性,这就是活用的,活活泼泼的。无论是研经也好、打坐也好,先要明白这些道理,修行就不会走错路,讲法就很实在,人家听到就很受用。这些必须在平时下一番功夫。
佛经里面譬喻,有羊车、鹿车、牛车、大白牛车。大白牛车就是最上乘,其他都是佛所说的方便。虽然是方便,也不能排斥它,因为我们的心烦恼太多,要用方便的法门对治,修四念处观、诵经、持咒、忏悔。假使真正契悟这念心,时时刻刻安住,就是最高的忏悔,无论什么罪业,统统忏悔得干干净净,这就是“千年暗室,一灯即破”。
所谓“一法界显,九法界隐”,这念心安住在一真法界,前面九法界统统被我们转过来了。所以,禅宗开悟的祖师说,开悟以前和开悟以后,都是一个心,不过受用不一样──过去没有契悟到实相,是“人逐法”,这念心东求西找,跟着外面的境界跑掉了,有法执;现在是“法逐人”,这念心一念不生,处处作主,如如不动,外面的境界自然就境随心转。
经教虽然是佛所说的方便,还是要去深入,要以大慈悲心为众生随缘宣说,才能圆融无碍;否则起了执着,容易执一非他。例如有些人研究了一点佛法,写了很多著作,却认为佛教是讲空、是无神论、不是宗教。类似这样的情况,假使不识缘由,似是而非,就容易上当。
佛法的道理是多方面的,亦非无神论,释迦牟尼佛经常到天上去说法,天上还有四大天王掌管三界的善神、恶神。有些人提倡佛教不是宗教,所以不用作早晚课、不用拜佛、不用上香、上供水。事实上佛教不仅是宗教,而且是宗教当中的宗教,什么原因?拜佛、上供、早晚课诵……都有它的道理,不是在心外求法,而是起一个恭敬心,向佛菩萨学习,是藉相悟性、藉事悟理。
我们的心当中有很多烦恼、很多无明,必须藉由外在的这些法门来磨炼自己。例如,早晚课诵就是精进。因为人容易懈怠,大家一起早上四点钟起床,精进用功,养成一个很好的习惯。假使不了解这个道理,认为赖床一下没关系,多睡一会儿,以后补诵几遍就好,跟佛菩萨忏悔一下就好了……这不是糊涂吗!已经起了懈怠心,已经造了恶业了,养成坏习惯了,自己还不知道。所以,早课四点就起床,养成一个好的习惯,这就是提升自己、改变自己。
佛说上半夜、中半夜、后半夜无有间断,这就是精进。人都有懈怠,藉由大众日常的共修,养成一种好的习惯,生处转熟,熟处转生。过去有赖床的习惯,现在不要赖床,更要早点起来,虽然头脑昏沉,就是要对治。不能因为头脑昏沉,就打马虎眼,请个病假就好了,这就糊涂了!早晚课诵是很重要的,不仅如此,大众诵念一致、拜佛一致,就是共修。共同诵念、共同礼拜、共同唱赞、共同发愿,无形当中消除了很多隔阂。最后回向,马上就能产生感应,这就是禅心、就是专注。所以,早晚课诵当中有很多的道理。
明白了以后,就了解佛法每一个法门都有它的作用。修行还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,必须要有这些方便法门。现在有很多学佛的人一看到人家在打坐,就学祖师用棍子把对方打起来,说打坐不是修行。这个见解是错误的,过去的祖师是随着当时环境的需要,因为学人执着打坐,认为打坐就是佛法,并不了解打坐真正的意义。打坐是一种助缘,使这念心不散乱、不颠倒,达到一个绝对的境界。平常走路时,心容易散乱;睡觉时,容易昏沉。所以,只有打坐是最殊胜的助缘。明白这些道理了,就了解俗谛不能废,事当中有理,理不碍事。
惠能大师的偈子,是最高的境界,没有契悟到、没有达到,也不妨碍。就算是契悟到了,这念心能不能站得住、站得长?必须藉境练心──藉由外面清净的境界,让我们能够精进,使我们这念心能够净化。我们为常住做事,有福报,又有功德;如果为常住做事而不执着,心就得解脱,“修无修修”,进也能进,退也能退,动静闲忙都是佛法。这样一想,这一生在这么好的地方修行,实在很幸福、很快乐,所以要爱护、珍惜自己的福报。这就是很圆融的思想、很圆融的观念,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可以修行。如果没有建设这个道场,想要普度众生就不容易。有了清净的道场、清净的僧众,无形当中就产生一种感应、一种瑞相、一种力量,又能自利,又能利他。
佛法一个是渐修,一个是顿悟。渐修不碍顿悟,顿悟不碍渐修,如《佛说四十二章经》所云:“念无念念,行无行行,言无言言,修无修修。”“念无念念”,这里虽然是讲无念,也不妨碍有念;有念而不执着,就归于无念。有念时能够作主,当下即是无念,不需要等到有念以后才契入无念。“修无修修”,假使执着修,就执事废理;修了以后,不执着修,就是事理圆融。
虽然心即是佛,但自己检讨一下,真正契入实相,究竟能保持多长的时间?一坐下来,能够保持三分钟吗?半个小时?一个小时?自己要知道,这就要有功夫。假使达不到这个境界,就要藉事来显理,藉境界来磨炼自己,这就是最实在的了。
卧轮禅师与六祖大师的两个偈子,就是两种心境。了解了以后,也是在提升自己,要更上一层楼,事当中有理,理当中有事,最后事理不二、顿渐一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