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六祖壇經》機緣品──法海禪師

(一)


  「僧法海,韶州曲江人也。初參祖師,問曰:『即心即佛,願垂指諭。』師曰:『前念不生即心,後念不滅即佛;成一切相即心,離一切相即佛。吾若具說,窮劫不盡。聽吾偈曰:即心名慧,即佛乃定。定慧等持,意中清淨。悟此法門,由汝習性。用本無生,雙修是正。』法海言下大悟,以偈讚曰:『即心元是佛,不悟而自屈,我知定慧因,雙修離諸物。』」


  機緣品是六祖大師應機說法,以問答方式開示參學之人,使其一聽便能開悟。佛法首重悟心,悟心之後再修心、修道,更能落實。心是根本,這念心守好了,就具足戒、定、慧。契悟這念心之後,也不妨礙修,持戒、誦經、打坐修種種加行,反而更能點石成金,如此即「一乘任運,萬德莊嚴是諸佛」。依照佛法用功修行,始終不離當下這念心,就是真正的菩薩行。

  「僧法海,韶州曲江人也。初參祖師,問曰:『即心即佛,願垂指諭。』」韶州曲江位於廣東,韶州又稱韶關,至今仍在。這些都是有史實根據的,不是隨便捏造出來的。「初參祖師,問曰:『即心即佛,願垂指諭。』」法海禪師第一次參六祖大師,開口就問「即心即佛」的問題,懇請六祖大師開示什麼是「即心」?什麼是「即佛」?即心,就是發問的這念心始終清楚明白,心始終在定慧當中。不起貪瞋癡的這念心即是佛,不要另外去尋找。

  「即心即佛」不但是法海禪師的問題,也是我們的問題,所以藉由法海禪師的發問作為緣起,假設自己就是法海禪師,正在問:什麼是「即心即佛」?聽了六祖大師的開示之後,也許就能夠開悟。法海禪師問「即心即佛」,以前也有人問過同樣的問題,這裡舉出兩則公案。一則是在唐朝,慧海禪師所著《頓悟入道要門論•卷下》記載,一位行者問慧海禪師。另一則公案是《景德傳燈錄》所記載,明州大梅法常禪師參馬祖大師,同樣也是問「即心即佛」作何解釋。

  第一則公案,唐慧海禪師《頓悟入道要門論•卷下》記載:「行者問:『即心即佛,那箇是佛?』師云:『汝疑那箇不是佛?指出看!』無對。」有一位修行人問:「即心即佛,哪個是佛?」「師云」,「師」就是指慧海禪師。慧海禪師回答:「你懷疑不是佛的那個心,指出來看看!」

  「誰在懷疑?」打禪七時也經常講:「誰在念佛?」念佛的心就是,師父說法、諸位聽法的心就是,找也找不到的。「起心即錯,動念乖真」,一找就起了念頭。能聽法的心就是覺性。覺性存在,佛就存在;覺性不存在,佛就不存在。「汝疑那箇不是佛」,除了這個疑心之外,還能夠指出別的佛嗎?行者「無對」,這位修行人不知道怎麼樣對答。慧海禪師說,能想的心、不想的心清清楚楚就是佛,但是這位修行人不知道這個道理,所以「無對」,答不出來。

  「師曰:『達即遍境是,不悟永乖疏。』」慧海禪師繼續講:「通達了,到處都是佛,六根、六塵、六識,十八界全部都是佛,沒有哪一個不是佛;沒有悟到這念心,永遠都不會知道。」「乖疏」,意為疏遠,指離佛還很遠。這念心未通達時,我們時時刻刻都在用這念心,卻不知道一起心動念,便離佛十萬八千里,疏遠得很。這念心通達了,六根、六塵、六識,十二入、十八界隨拈一法皆是佛法,起心動念就是佛。

  另一則「即心即佛」的公案記載於《景德傳燈錄》:明州大梅法常禪師參馬祖大師問道:「如何是佛?」什麼叫作佛?佛在哪裡?如何才是佛?「祖云:即心是佛。」你發問的這念心就是佛,不必另外去找了。除了能問的這念心以外,哪裡還有佛的存在?離心別無佛,離心別無道。法常禪師言下大悟,入大梅山住二十年。「大寂聞師住山,乃令一僧到問云:『和尚見馬師,得個什麼,便住此山?』師云:『馬師向我道即心是佛,我便向這裡住。』僧云:『馬師近日佛法又別。』師云:『作麼生別?』僧云:『近日又道非心非佛。』師云:『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,任汝非心非佛,我只管即心即佛。』其僧迴舉似馬祖,祖云:『大眾,梅子熟也。』」

  明州大梅山的法常禪師一聽馬祖大師說「即心是佛」就開悟了,便至大梅山保養聖胎。這個消息不脛而走,後來傳至馬祖大師耳中。馬祖大師想測驗、測驗他,是否真的悟到「即心即佛」的道理,於是派了一位法師前去試探,說道:「聽說你在馬祖大師門下開悟了,所以在此住山。你當時悟到什麼?得到什麼?」法常禪師回答:「馬祖大師向我道:『即心是佛』。」

  這位僧人馬上就說:「馬祖大師近日說法又不同了,以前是講即心是佛,現在又不講即心是佛了。」大梅法常禪師就問:「作麼生別?」既然不講即心是佛,那麼現在又講什麼法?這位法師接著說:「馬祖大師近日不講『即心是佛』,他說『非心非佛』,既不是心,也不是佛。」什麼意思?就是不准開口,講佛不對、講心也不對,一說出來就是生滅,開口即錯,動念乖真,所以近日又講「非心非佛」。

  「非心非佛」也是一種法門。以前講「即心即佛」,是由文字般若契悟實相般若;由有念、有想,契悟無念、無想的這念心;由有言、有說,契悟到無言、無說的這念心。換言之,馬祖大師觀察眾生的時節因緣,現在不採文字、言說來接引了,開口即生滅,所以又道:「既不是心,也不是佛。」說心、說佛皆是生滅,好比「刻舟求劍,劍去遠矣」,所以不能講、講不得,這是最高的境界。「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」,一講出來便成為形容詞。上上根機的人一聽到「心即是佛」,馬上就能開悟。後來這句話慢慢流傳卻變成口頭禪,人人都會說「即心即佛」。因此祖師馬上又開出另一種法門──不准開口,就講「非心非佛」,免得大眾落入口頭禪。

  「師云:『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,任汝非心非佛,我只管即佛即心。』」大梅法常禪師又講:「不管馬祖大師橫說豎說,以前講『即心是佛』,現在又講『非心非佛』,這個老頭兒專門使人錯亂顛倒,迷惑、欺騙別人。」為什麼大梅法常禪師會這麼說?因為他已經悟到「即心即佛」的道理了,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,知道所有的言說都是方便,何時該讚佛歎祖?何時該呵佛罵祖?就懂得拿捏。本來這念心不生不滅、一法不立,馬祖大師偏偏要說這麼多東西出來,使人去捉摸、去思惟,使人落入口頭禪,落入方便,失去究竟。所以大梅法常禪師呵斥馬祖大師專門迷亂人,任憑他說「非心非佛」,我只管「即心即佛」。

  大梅法常禪師已經悟到諸位聽法的這念心,不管怎麼講他都能明白,絕對沒有絲毫的懷疑。這位僧人便回去據實稟告馬祖大師,馬祖大師云:「梅子熟也。」這人不會受騙了,任憑怎麼講,就算釋迦牟尼佛現前說:「非心非佛」,他也不會相信佛祖所說的話,因為他已經契悟了這念心,契悟「即心即佛」的道理,一切言說都是方便。以上舉這兩則公案來說明「即心即佛」的原委。

  不但禪宗祖師這麼講,淨土宗《觀無量壽經》也是這麼講:「是心作佛,是心是佛。」由此可知,禪與淨本來就是一體,禪淨一如。這念心靈明不昧、處處作主、如如不動就是佛;打妄想、起煩惱、生邪見,這念心就不是佛。能聽的心就是佛,這就是一條正路、一個入處。既然有了入處,就好比走路找到第一步了,以後不需要再到心外去東找西求,經常在心上去觀照,不打妄想、不起惡念,了了分明。古德說:「靜則一念不生,動則萬善圓彰。」「一念不生」就是體,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」就是用;用了以後要知道「用而無用」,用了以後不作用想,又歸於清清楚楚、了了分明,這就是不生不滅的佛。如果執著用,這念心又成了生滅,屬於生滅佛 。



(二)


  法海禪師也是問「即心即佛」,希望六祖大師慈悲指點,怎麼樣才是即心即佛?「師曰:『前念不生即心,後念不滅即佛;成一切相即心,離一切相即佛。』」六祖大師即說:「前念不生即心,後念不滅即佛」,前念不生,就是聽法的這念心不起心動念,不想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就是不生。如果前念不生,卻在這裡打瞌睡、作不了主,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、如如不動的這念心消失了,覺性不存在,佛就迷失了。《金剛經》云: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。」了了分明、處處作主的這念心始終存在,就是「無住」、就是「生心」。《金剛經》云:「善男子、善女人,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,應如是住,如是降伏其心。」住在清清楚楚、了了分明、不打瞌睡、處處作主的這念心上。無住,就是如如不動;不滅,就是了了分明。如如不動就是定,了了分明就是慧,定慧不二的這念心即是佛。

  假使第一句話聽不懂,馬上第二句又再解釋,「成一切相即心,離一切相即佛」,「成一切相」,就是假觀──修六波羅蜜,修建道場,弘揚佛法,普度眾生,這些就是「成一切相即心」。「離一切相」,就是不著一切相,如《金剛經》所說:「若菩薩通達無我法者」,通達無我法者,就能離相。除此之外,還必須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,還要修一切善法,這念心既離相、又即相。

  倘若執著這念心,就屬於福德、屬於生滅,所以六祖大師接著講:「離一切相即佛」,做了善事,不住在善事上,就是「離一切相」。諸位在這裡聽法,每一字一句都要聽得清清楚楚、了了分明,沒有聽錯、聽漏,能夠將每一句話的道理記得明明白白,這就是「成一切相即心」。但是如果執著善法,還是成為福報、成為生滅,所以必須「念而無念,行而無行」,行了以後,能所俱空;念了以後,無能無所,這就是「離一切相即佛」。這是什麼佛?不生不滅佛。這念心始終有定力、有智慧,定慧不二,像一潭止水、一面鏡子,像虛空般廣大,這就是佛。「後念不滅即佛」及「成一切相即心」在說明心之用,「前念不生即心」及「離一切相即佛」則說明心之體。體不離用,用不礙體,體用不二,這就是實實在在契悟了這念心。

  「吾若具說,窮劫不盡。聽吾偈曰:即心名慧,即佛乃定。定慧等持,意中清淨。悟此法門,由汝習性。用本無生,雙修是正。」「吾若具說,窮劫不盡。」假使在這念心上說體用、生滅、前後、修證……始終是說不完的。釋迦牟尼佛說法四十九年,還是說這念心的道理。「歸元無二路,方便有多門」,將這念心放大,周遍沙界;將心收回來,又了不可得。始終是在這念心上來說。假使要詳談這念心,一萬劫都講不完。

  「聽吾偈曰:即心名慧,即佛乃定。定慧等持,意中清淨。悟此法門,由汝習性。用本無生,雙修是正。」六祖大師恐怕法海禪師還是沒有辦法契悟「即心即佛」的道理,所以很慈悲地總結前面所說,重新以偈語的方式再講一遍。「即心名慧」,了了分明的這念心就是慧;「即佛乃定」,如如不動的這念心就是定;「定慧等持」,既能清清楚楚,又能如如不動,這就是定慧等持,平等不二。如果光是坐在這裡不動,那只有定沒有慧。如果靜坐時前思後想,攀緣顛倒,或是起了貪心、瞋心,心動搖了、心跑掉了,這也不是慧。這念心必須始終不動,並且清楚、明白,這就是定慧等持。「意中清淨」,憨山大師曾說:「修行很簡單,二十年不動意根,保持清淨心就是修行。」無論大乘、小乘都講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,自淨其意」的道理,「自淨其意」就是智慧,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」就是福德。時時刻刻不離開這念心,就是這麼簡單。

  「悟此法門,由汝習性。用本無生,雙修是正。」悟了這個法門之後,還要時時刻刻保養。倘若悟了之後不知道保養,修行仍舊沒有辦法成功。所以,悟了之後,仍必須薰習,始終要安住這念心,安住在定慧上,如此用功,今生就能夠成就、就能夠了道。「用本無生」,心的作用,本來就是從不起心動念、不生不滅的地方去返照,所以用了之後不作用想,就是無生;假使用了之後,時時刻刻執著能用之心和所攀緣之境,有心、有境,就是有生。因此,用了以後,用而無用,用不作用想,沒有能用之心,沒有所攀緣之境,能所俱空,最後歸於不生不滅,始終歸於「定慧等持」。「雙修是正」,「雙修」就是定慧雙修,這念心有定力又有智慧,修了善法,又不執著善法,這就是正,就屬於正念、正定。

  一般人聽說修行是一念不生,就執著於一念不生,其實一念不生,並不妨礙有念。一念不生是體,有念是用,用了之後又歸於無用,心始終能夠作主,就稱為「一乘任運,萬德莊嚴是諸佛」。假使明白這個道理,就只有一乘,沒有二乘,只有當下這念心清清楚楚、了了分明、如如不動,這念心就是一乘。在一乘當中修六度萬行,修了以後又不執著一切法門,始終安住在實相、定慧上,這就是正,否則就是邪。正,就能得解脫,就能夠契入實相。



(三)


  「法海言下大悟,以偈讚曰:『即心元是佛,不悟而自屈,我知定慧因,雙修離諸物。』」法海禪師聽完六祖大師的開示,馬上契悟了這念心,就說了四句話。「即心元是佛」,原來發問的這念心就是佛、聽法的這念心就是佛,到別處是找不到的,能夠始終不離當念,平常心就是道,心就是佛。

  「不悟而自屈」,假使沒有悟到,不知道觀心返照,不知道使心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則是自己對不起自己,跟自己過不去,同時也對不起自己的清淨心、不動心、佛性、覺性,委屈了自己,也委屈了古佛,自己覺得很慚愧。這念心原本蓋天蓋地,所以又稱之為古佛。不從這念心上去契悟,而在外面尋找,始終是走錯路、走遠路,自己害了自己。

  「雙修離諸物」,悟了以後還要保任,時時刻刻清楚明白就是慧,時時刻刻如如不動就是定,這就是定慧雙修。在靜中養成、動中磨鍊,磨鍊了以後「離諸物」。「諸物」就是六根、六識、六塵,十二入、十八界,外面的一切境界、心中的所有妄念等。時時刻刻只有定慧,其他的都不是,就是這麼簡單。

  雖然聽起來很簡單,可是往往聽完開示,一出講堂就忘記了,既沒有定也沒有慧。別人讚歎幾句就很高興,別人毀謗,馬上起煩惱,立刻人我、是非、諸物……全部現前,哪裡還有定慧?哪裡還能離諸物?所以,修行就是要下定決心,要了解「悟道容易,修道難;修道容易,證道難」。

  證,必須時時刻刻功夫成片,白天、晚上,順境、逆境,靜境、動境皆是如此,這就是功夫。一旦證到這念心,心時時刻刻都像一潭止水、一面明鏡,即是果位上的聖者。達此境界,凡聖不立,這念心本來就是聖。

  法海禪師問六祖大師「即心即佛」是什麼道理?六祖大師開示之後作個總結,法海禪師馬上就徹悟了。諸位如果能將這些公案、偈子背得滾瓜爛熟,時間一久,便能以名昭德,馬上就能夠明白「即心元是佛,不悟而自屈」的道理。悟了之後自己哈哈一笑,覺得過去實在是自己對不起自己,真是「踏破鐵鞋無覓處」、「離道別覓道」。

  悟了之後,還要「雙修離諸物」,仍舊必須修一切善,不執著一切善,能所俱空,物我一如,始終以定慧為因,始終守著這念因心。所謂「因心即果覺」,因地心就是果地覺,因果始終是不二的。對於這個道理沒有絲毫的懷疑,就是真正契悟了。假使諸位聽了這些道理,沒有絲毫的懷疑,也是契悟了。

  悟了以後,還需要一段時間用功修行,修行沒有別的,就是改變自己的習氣而已。修善而不執著善,心始終在定慧之中。行住坐臥當中,經常檢討反省,除去自己的習氣,同時還要不執著檢討反省,心始終保持定慧不二,這就是因,因即是果,始終是不生不滅的因。清清楚楚、如如不動,不是想出來的,這念心不想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本來就是不動,本來就是清清楚楚,所以說「我知定慧因,雙修離諸物」。


單元首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