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入世界經濟循環的谷底……,
不景氣就像是個沒有氣孔的玻璃罩,
套牢在每個人的頭上。
那一天早上,
有位居士來到寺裡,
後面跟著的,是平常在都市叢林中不曾看到的影子;
一縷蕭瑟瘦長的影子拂過滿地的落葉,
而枯葉卻是對那勒緊褲帶的影子理都不理地,依舊躺在地上。
到大殿禮佛完,
隨著知客法師的指引,繞過一湖池水;而水中的身影,被一對在戲水的鳥兒給弄皺了,猶像是身影正奮力掙扎,和著山林的倒影泛映出一片扭曲的影像……。走沒多久,就見到正在掃落葉的老法師。
向老法師頂禮問安後,
老法師請他先到會客室,並一邊收拾著掃具,一邊示意知客法師燒水泡茶。
「師父!你不掃地了?」他問。
老法師說:「喔!正準備掃另一塊地呢。」
他低頭靦腆地笑了。
才坐定,他便滔滔不絕地述說著:由於經濟不景氣,事業上及家庭夫妻、兒女教育上種種的問題,令自己的內心充滿了煩惱,精神壓力很大……。
此時,水壺唧唧地叫起聲來──水燒開了!
在旁靜靜聆聽的老法師看了看他,然後轉向水壺說道:「你看這水壺,如何才能讓它不要叫?」
他苦笑著回答:「師父,這很簡單啊!只要把火熄掉就好了!」
「喔!是嗎?這麼簡單啊!」
師父接著又問:「為什麼火熄了,就不會再叫了?」
他一臉狐疑地望著老法師。
自忖以為老法師連基本常識都不甚明白,於是開始眉飛色舞地向老法師賣弄教科書中所學的常識:「師父啊!為什麼火熄了,它就不會叫呢?這是因為水受熱後,會形成水蒸氣,而水壺是一個密閉空間,一旦壓力到達某種程度,沸騰的水氣就會衝出洩壓閥並吹響氣笛。所以,只要離開熱源,沸騰的水氣減少,壓力降低,就無法吹響氣笛了。」
老法師頷首點頭說:「喔!是這樣子啊!」
「對!就是這樣子!」他更是學著老法師平常說法的語氣回答道。
老法師則是呵呵地笑著。
笑談間,知客法師已動作熟稔地將燒滾的開水倒入茶壺中,
先漉過茶葉的茶水,再倒入開水,沖泡出金黃香醇的茶。
老法師開始自在地品飲著。
他則是慌忙咽了口茶,再一次滔滔不絕地大吐苦水。
待語聲落下,在他的茶杯內緣早已泛出一圈茶垢。
疲苦交煎的他看著老法師:「師父啊!弟子的精神壓力很大,睡都睡不好,要怎麼辦?」
只見老法師抬頭望了他一眼,喚道:「喝茶!」便端起茶杯繼續品茶。
他以為老法師沒有注意到他的問題,便又略提高聲量說道:「師父!弟子精神壓力很大,要怎麼處理?」
老法師漾開笑容看著他,再轉向那只又在唧唧叫的茶壺說:「不是把火熄掉就好了嗎?」
他也轉過頭去看著唧唧叫的茶壺……,剎時心中略有所悟。
知客法師將火轉熄,又繼續泡茶。
他靜靜地望向庭院裡中正在換季的樹林:
光禿脫皮的枝幹!只剩下幾片枯葉還在冷風中掙扎,乍看之下就要枯死,
再仔細一看,枝椏的末端竟還躲著新嫩,
似乎準備等春風拂來之際,便躍上枝頭大綠一番;
而地上的落葉,不等春風的到來,已與寒風玩起大風吹的遊戲,歡唱著……
春有百花秋有月,
夏有涼風冬有雪,
若無閒事掛心頭,
便是人間好時節……
「來!請喝茶!」知客師父招呼著。
他回過神來,心中的聲音還在低迴:「若無閒事掛心頭……。」
這才端起茶杯,細細地品嚐──原來是麥茶!
他自嘲地說:「師父!剛才弟子真是一個唧唧叫的大茶壺。」
接著又問:「弟子愚昧,是否可以請師父解說其中的道理?」
老法師答:「佛法本來無一法可說,但隨順當時的因緣,亦可以種種方便來闡說,然而,這些道理若不能解答你的疑惑,則盡是纏人知見的葛藤。」
「是否可以請師父以剛才唧唧叫的熱茶壺為例,說明什麼是燒諸世間凡夫的火?」他問道。
老法師回答:「世人不知聽經聞法修行,心中的貪、瞋、癡煩惱是三種火苗,
而一切境界,就如燃材一般,它本身不會燃燒,需火苗才能點燃;
當知一切境界本來沒有順逆、好醜差別,
會有善惡美醜種種差別,乃是自己妄想分別,
於自心生起貪、瞋、癡火苗,加上境界為外緣,相繼生起種種煩惱火,自生心火還燒炙自身,
如蠶吐絲作繭自縛,自受其苦;
你要了解,火不從外來,火從心生,心火若熄,即使境界現前也燒不了你。」
他聽了,認同地讚道:「真是善巧的說明!」
站立在一旁的知客法師,更趨前合掌說道:「師父!我知道!這是否如一首偈所說的:
『境緣無好醜,
好醜起於心;
心若不強名,
妄情從何起。』
知客法師說完偈,便站著等老法師的認可。
此時,老法師對著知客法師笑說:「呵!呵!才掃個枯葉,卻招惹滿天的塵埃。」
知客法師本來以為老法師會稱讚他一下,結果被老法師這一說,便退回原處,不敢再開口。
他不知道老法師告訴知客法師的話是什麼意思,只覺得老法師真是辯才無礙。於是又回到剛才的話題,繼續問道:「那爐台又是什麼?」
師答:「那個爐台,就像世人堅持不捨的習氣、執著,世人於一切境界處處貪求、執著不捨,常常將自身陷於煩惱火中。」
「那茶壺又有何涵義?」
「世人主觀的認知,是壺身;
認知的狹礙寬廣,是壺的大小;
世人執著的種種感受、想法,就像壺中的水氣;
人的肢體、五官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五根,是氣笛;
而因為種種煩惱而表現出的言行舉止,就如同氣笛的唧唧聲。
所以,這個『熱壺』就像是世人,
因為自己主觀的妄想執著不捨,
對境界起種種的貪瞋癡心,生起相繼不斷的煩惱火,燒煮著種種感受、想法的水氣,
熾盛沸騰的水氣,促使肢體、感官的氣笛,作出種種的言行舉止,就如同盛怒者的怒光、情人眼送秋波和呢喃細語、咆哮者的吼聲、冤家的拳打腳踢、瘋狂搖擺的舞者……,這些言行舉止,就像沸騰的水氣吹響氣笛一般。
因為世人處處貪求、處處執著,所以常為煩惱火燒得唧唧叫。
雖然,火有大小、壺身也有大小差別,
但是,世人卻沒有明察的智慧,
為大火所燒之時,便妄以小火為快樂、大火為痛苦;
就算面對同一堆火燒時,
認知寬廣、自在者,忍受得了熱氣,世人便認為是大壺、是自在快樂;
而認知狹礙者,就如小壺,一點氣都受不了,只要一受熱就唧唧叫,便認為是苦,
其實,
世間人不知道,只要生死無常的大火現前,不管是大壺、小壺,都燒得世人叫苦連天。」
聽到老法師如此巧妙的譬喻,他不禁由衷佩服地讚歎:「說得真妙!」
「對了!師父!這就叫作『冶壺禪』!」他突發奇想地說。
「野狐禪?」老法師會錯意,對他這突然的說詞,亦感莫名。
他接著讚歎說:「佛法真是活潑自在!連一個熱茶壺,居然也可說出修冶身心的大道理。師父!我看這個道理乾脆就稱為『冶壺禪』好了。師父!你說好不好呢?」
「冶壺禪?野狐禪?呵!呵……。」老法師對自己剛才的會錯意,不禁自我嘲解地笑著。
他看到老法師笑了,也跟著開懷地笑。
他繼續問:「師父!就如您所說的,當世人內心的壓力大時,也會轉移到其他事情上面,由於未斷除火源,仍被煩惱火所燒,若要根本消除壓力,先要除去煩惱妄想。那麼,弟子要如何解脫煩惱妄想呢?」
老法師端起茶杯,啜飲一口茶,徐徐道出:
「境緣無好醜,
好醜起於心,
心若不強名,
妄情從何起,
妄情既不起,
真心任遍知。」
聽了之後,他靜默思惟著這首偈的道理。
側立一旁的知客法師,心中本來還在想著之前老法師所講的話,此時又聽到老法師把偈語重說了一次,更是滿心狐疑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此刻,老法師轉頭叫喚知客法師:「知客!」
知客法師立刻趨前,俯首合掌說道:「師父!有什麼事嗎?」
老法師貼著知客法師耳朵說:「喝茶!」
知客法師,當下便有所領悟,疑惑頓銷,隨即說出:
「掃地本為除葉塵,
葉聚塵揚漫天昏,
今朝休歇心空閒,
葉枯成灰埃自沉。」
「修行真是這樣子嗎?不是吧!」老法師故意露出一臉疑惑,考驗他是否真的有所了悟。
知客法師肯定地回答:「是的!」隨即退回原處。
老法師頷首微笑。
居士疑惑了:「師父!之前知客法師說偈語時,您似乎不認可,為何您現在自己說出那首偈呢?」
老法師回答:「你要知道,
教貴當機,施言施棒皆玄音,
教不應機,橫說豎說皆葛藤。
禪本平常,吃茶吃餅揚古道;
若離世間,靜坐觀心亦非禪。」
「要如何達到偈中的『妄情既不起,真心任遍知』的境界呢?這「真心」又該如何體驗?」他追問著。
只見老法師看了他一眼,又喚道:「喝茶!」
他想到剛才知客法師就是因為老法師叫他喝茶,似乎就有所體悟,
於是,便認為喝茶的當中必有道理。可是,喝了幾口茶,卻還是一樣的味道,再重添一杯,還是沒能有什麼體會。
回頭只見老法師氣定神閒地坐著,於是自己向外望著庭院的景象,不知不覺思緒又回到工作、家庭上,手中的茶也繼續喝了一半……。突然行動電話鈴響,倏地回神過來,心中卻生起了疑情:「我一邊喝茶、一邊想事情、又能同時聽電話,那一個才是我能作主的心?」
思緒陷入這個疑惑中,擾人的電子鈴聲響了十幾聲,直到知客法師叫喚才回過神來接電話。──是公司的急電,要他馬上回公司處理。
於是拜別了老法師,踏出會客室,
仰望著天空,若有所思地踏上歸途,這時所想的卻不是公司的事,而是方才在心中盤旋不去的疑惑:「到底喝茶的是我呢?還是能想的是我?那同時又能聽電話的又是誰呢?」邊走邊想的當兒,忽然一枯葉飄向眼前,順手要將它撥開,
剎時,心光乍現,豁然了悟剛才的疑惑,不禁莞爾地說道:「原來就是這個!」
池中嬉戲的雙鳥,被林中突來的一陣笑聲驚起,
隨順陣陣劃過虛空寂寥的空響,
留下一片粼粼的波光,
盪漾的餘波,緩緩消逝平息……。
水,已不再皺,
幽靜的深山靜謐地映現,瞬息萬變的浮雲亦優遊其中,
恰似一面明鏡,
更似一種
心境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