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ESS IS MORE(少即是多),这是二十世纪初影响建筑界十分深远的建筑大师Ludwig Mies van der Rohe 密斯.凡.德罗所倡导的宣言,一反新古典主义繁复而无用的装饰设计,回归于空间的本质,真实呈现材料与结构,打开了现代建筑流畅而简洁的新美感。
中国的老子,也早已告诉我们这个道理,《道德经》说:“三十辐,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;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;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”当我们过分注重实体的装饰时,往往忘了真正让人使用的,是四面墙壁,屋顶地板,户扉窗牖所围塑出来的空间,有空才能悠游其中,是无才能有用。
“建筑是生活的容器”,仔细想想,建筑如此,我们的生活不也如此?日夜盲目地追求财富与功名利禄,以为拥有这些便可以妆点我们的人生,享受生活,孰不知“风流得意之时,过后辄增凄凉”,自以为坐拥一切时,往往已经失去了自我。所谓“荣华终是三更梦,富贵还同九月霜。”当生命无常现前时,所拥有的一切都带不走,唯有业随身。
E.H. Gombrich曾说:“装饰源于我们对空虚的恐惧。”只有内心空乏的人,才会想用漂亮的外衣来掩盖内心的空虚。“少即是多”,说的不只是建筑,说的也是人类对于的有形的物质及无形的名利的追求,唯当欲望愈少,内心才能愈充实。
老子云:“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”作学问,是从加号开始,修行之人则是从减号开始,以至于无为。憨山大师注《道德经》云:“圣人绝学,不是瞢然无知,其实未尝不学也。”又说“圣人以泯绝知见,忘情去智,远物离欲以为学。”当内心的欲望净除,心境两忘,至于无为,虽无为而后可以有大为。智慧如孔子者,亦是言:“吾有知乎哉?无知也。有鄙夫问于我,空空如也,我叩其两端而竭焉。”这并非只是自谦之词,我们从小到大,学了这么多的知识、经验与技能,这些都放在什么地方?找的出来吗?虽然指陈不出,但要用就有。因为我们有本自具足之心性,而这念心是空性;要用的时候,马上能用,就是妙有;用了以后又了不可得,又归空性,正是所谓“真空妙有,妙有真空”。
《华严经》云:“心如工画师,画种种五阴,一切世界中,无法而不造。”这世界所有现象皆由一心所变现,一切事物皆由识心而显现,所谓“三界唯心,万法唯识。”心是万物之本体,百姓日用却不自知,迷恋于万物之中,忘失了自己的本源。清净心虽人人都有,本自具足,但因迷而不显。当我们的心不被财色名食睡所系缚,不被贪瞋痴慢疑所填满时,道即现前。清净之心如同虚空,周遍法界无有边畔,能含万法;虽有万像,但于虚空不能染。此即是我们这念心的真实相貌,实相理体,亦即人人本有之清净法身。
中国人常说“舍得”,有舍才有得。当我们舍去对物质的追求,舍去自己对事物的固有成见,放下自我时,才发现“自在的真我”本自具足。孔子云:“饭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。”因为不被物欲、名利所羁绊,故能不迷惑;因为不惑,这念心渐渐清明,故能知天命。《中庸》云:“天命之谓性。”当所作所为皆能洞然明澈,无有憎爱,便能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,从心所欲而不逾矩。
《金刚经》是阐述般若智慧的一部大乘经典,它的发起序所描述的是佛陀日常的生活写照:“尔时世尊食时、着衣持钵、入舍卫大城乞食,于其城中、次第乞已、还至本处,饭食讫,收衣钵,洗足已,敷座而坐。”因其平凡,所以不平凡。佛陀很有威仪地以身作则,出入往返、行住坐卧、穿衣吃饭,在这日用的生活中,都是任运自然,一点也不着相。一开头,就将整部经所要阐释的义理“实相般若”说完了,整部《金刚经》的道理都在这里。吃饭不着吃饭相,穿衣不着穿衣相,一种平怀,泯然自尽,其中有戒、有定、有慧。世间人亦是穿衣吃饭,但吃饭时着吃饭相,百种需索;穿衣时着穿衣相,千般计较。
上根利智如须菩提尊者看到佛陀如此寻常之举动,显“实相般若”之妙用,亲见如来法身而赞叹希有,但恐在座其他中下根者不解,于是代众生发问,才有后面佛陀的开示。“说法者,无法可说,是名说法”,什么都没说,也什么都说了。
中台禅寺九楼的大光明殿的设计风貌,正如 导师所书写的偈语:“本然清净、无明实性即佛性,法法头头尽是禅机;法尔如是,幻化空身即法身、尘尘刹刹无非实相。”一反过去的佛寺空间,化繁为简,以白色洁净、毫无装饰的减法设计,呈现“清净法身”无为、无相、无住之意涵。剔透晶莹的白色结晶化玻璃,表现了清净无染及空性的特质,地面是白、墙上是白、映照于其中的毗卢遮那佛亦是白。是光明遍照,以真理为身;是如日履虚空,自性不动;是遍照十方、无有一处不含容;是映澈大千、无所不在。几片白墙,一尊素颜的佛像,没有繁复元素,却吸引着所有参访者的目光及惊叹。光洁如镜之白墙同时映照着芸芸众生,当走入这纯洁无瑕、自在清凉的法界时,沉殿了心垢、泯绝了思虑,看着墙上自身的影像,反观自照──“何期自性本自清净,何期自性本不生灭,何期自性本自具足,何期自性本无动摇,何期自性能生万法。”
这本自具足的心性,是清净的,无言无说、教化一切──
少即是多、无即是有;
无即不无、有即非有;
实相无相、无相无不相。 |